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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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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 章

他覺得有事要做。只是想不起是什麽事情。他自己像個漂在井中的破桶,總有個聲音時不時往上扽他一下,或許把這大好的時光用來睡覺,本身就不可饒恕。必須要醒過來才行。他試了許多次,許多次都成功了,身體浮出意識的表層,眼皮感到光線的塗抹,四周繚繞篆香甜熟的氣息,足以讓他明白身在何時何處;隨即卻又沈入短暫中止後若無其事繼續演出的夢境之中,好似缺了幾幅畫面仍能不露破綻流暢轉動的影燈。那掙紮並不劇烈,仿佛被粘稠的浪濤纏裹,被淹沒也不會窒息,只是愜意地隨之起伏。內心深處他也明白那苛刻的催喚毫無道理,就算他一覺睡到天黑,於任何人事都不會有任何妨礙,但沈浮的間隔終究越來越長了,直到他可以成功地睜開眼不再闔上。

“我吵醒你了嗎?”惜芳菲問。她坐在窗前,好像是在繡什麽東西。

“沒有。”岳華濃說,擡眼看著帳頂纏枝藤蔓的艷麗花紋。“你早點叫醒我才好呢。天都要黑了。”

“還早。”惜芳菲說。“你有何要事?”

“沒有。”岳華濃說。“但是天黑之前我必須回去了……”他說到這,突然感覺這話意,好似惜芳菲在挽留他,而他在找借口推卻這盛情似的。全然不是這麽回事,他含糊住了,但又不至於為這或許根本不存在的誤會辯解,一剎間,他痛恨起自己這過於熟練的疑神疑鬼。

“我昨天本來去找江水深的。”他轉移話題。“但是時機不對。老是我去找他,他是不是也應該來找一找我?”

“找你可不是很方便。”惜芳菲說。“而且江大夫又很忙。”

岳華濃□□了一聲。“慎重起見,其實我不該去找他。”

“慎重起見,你更不該來找我。”惜芳菲指出。

“饒了我吧。”岳華濃說,不敢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。曾經他極欣賞惜芳菲的處變不驚,認為那種無關利害的超然可以給他提供完全的休憩之所,但他現在知道事情不是看上去這麽簡單。戒心可以放下,他卻日覆一日缺乏失去形狀的勇氣,如同容器一旦被打破,淌出的水只能迅速在地面幹涸。他不怕被惜芳菲看透。他害怕被惜芳菲看透的自己,不符合於自己的想象。

惜芳菲似乎停下了手裏的動作,但並沒有回頭。“人覺得寂寞,孤獨難耐,想找人排遣,想尋求幫助,都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。”

“但人也會覺得找上門來的家夥令人厭煩。連我自己都這樣,怎麽怪得旁人?”

惜芳菲斟酌了一會。“有一個邊界。”

岳華濃嘆道:“這正是我討厭的地方。”

惜芳菲道:“你想把一切邊界都打破嗎?”

“這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事。”岳華濃說,然後便情不自禁問出一個愚蠢的問題。“我跟你也有邊界嗎?”

惜芳菲道:“有的。什麽事情都有邊界。只是行事的軌跡若跟它正好相仿佛,就感受不到,可能會錯覺自己是隨心所欲。”

岳華濃走到窗前,看著窗下郁郁竹影。篆香有形的煙霧一縷一縷地散入涼爽的空氣。如果在這種情景下仍不能忘卻世事,必定是不可救藥的俗物。他這樣想著,幾乎笑出聲來,極其誠懇地握住了惜芳菲的右手。“如果哪天你厭煩了我,請你直言。”

指月堂不在城裏。城裏容不下指月堂。它有窈窕山水環抱,有修飾過的花草樹木和亭臺樓閣。有幸居住在此的不一定都是天上神仙,但它的所有者一定是人間財主。

可惜岳華濃已經在這裏住了太久,即使漆黑水面上倒映出的這一輪圓月也不再能打動他。以前他可能會撿起一塊石頭,最大限度地將這平靜的表面攪碎。但他確實已經過了這個年紀。

他側耳傾聽。這時候當然應該有笛聲。

蛙聲,蟲鳴,林葉悉窣,魚躍偶爾驚起的水花,蚊蚋薄翅在耳邊的擾動都很豐富,乃至於吵鬧,但他就只聽得到這笛聲。

平心而論,那曲調哀婉而流暢,縱不能給這一切增色,也絕無破壞之虞。但還是那句話,岳華濃也聽太多次了,足以使他變成一個麻木不仁的混蛋。他順著這一縷細線般的牽引走到湖畔高處的飛光亭。

“我吵到你了嗎?”何其繁放下笛子,憂傷地問。

“沒有,很好聽。”岳華濃說,這也不全是恭維。“但是……能不能換一首。”

何其繁更憂傷了。“其實從你走過來,這已經是第三首。”

岳華濃連忙道歉。“對不起,我這耳朵是擺設。在我聽來,總像是同一首曲子。”

“是我太千篇一律。”何其繁說。這不是謙虛,只是他想掐滅某個話題時一種習慣性的自殘。亭子頂蓋有許多枝葉不及遮罩的空隙,半明半暗的陰影中,他看起來一如既往:從容而厭倦。沒人會懷疑他和何壁的父子關系,岳華濃每次見到他,都能從他臉上某個柔和的細節辨認出何壁淩厲的骨相,岳華濃將此當做一種消遣,因為這恰恰就是唯一的證據。除此之外,他們父子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形成比對。

“你剛回來嗎?”何其繁問道,他不是真感興趣,只是不得不問。

“一個時辰之前回來的。”岳華濃也不得不答。“師尊已經睡下了,明日再拜見。”

“辛苦你了。”何其繁說。他等了一會,岳華濃居然沒告退,於是他很費勁地又想出一句話來:“……多謝你送我的彩墨。霍前輩,身體還好嗎?”

“以他的年紀來說,好到過分,我可沒信心到他那歲數還能那麽硬朗。”岳華濃說。“他很奇怪為什麽去的不是你。”

“我不是針對他。”何其繁說,“自從那次在蜀中大病一場,我好幾年沒有出過遠門了。”

“他當然覺得自己很特別。”岳華濃說。這句話憑空營造出一種共謀的意味,何其繁也笑了,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。“我是真的不想跟他們打這些交道,還好有你在。”

“師兄。”岳華濃很嚴肅地說。“師尊有一句教誨,我不信你耳朵沒有聽出繭子:世上事沒有想不想,只有該不該。”

何其繁道:“我也不覺得這是我該做的事。”

他顯得理所當然,很可能對著何壁本人他也這麽說。岳華濃習慣性地在他眉梢眼角尋找熟悉的跡象,哪怕他心知這只是一個借口。但可能光線不夠充足的緣故,這事不很順利,終於他忍無可忍。“師兄,你如果真的什麽都不想要,能不能把你看不上的東西給我?”

次日岳華濃從夢裏嚇醒,想起最後那句話,悔青了腸子。他試圖弄清楚他到底說了這句話沒有。可能是沒有,因為他完全想不起來何其繁的反應。哪怕沒有反應也是一種反應,但他竟真的全然想不起何其繁當時的表情姿態,只記得他們後來很平靜地各自回去睡了。岳華濃祈禱這最好真的是夢。其實他就算真的說了,也不一定就造成什麽不可挽回的後果,首先這確是他的心裏話。其次,何其繁早已知道這是他的心裏話。再次,他也知道何其繁知道他的心裏話。雖然這般推演下去,會變成一種無窮無盡的自我安慰的循環,但無論是什麽理論上心照不宣的言辭,宣和不宣,有時候無傷大雅,有時候卻是天壤之別。跟所有舌頭比腦子快的人一樣,岳華濃不是總能很好地管住自己的嘴。

他坐在床上痛切地反思了一會。有人敲他的門。

“師兄,……”

“就來。”岳華濃說,迅速穿好衣服。他打開門,靳遠之正對他笑得見牙不見眼。“師兄!”

“阿遠,幾天不見,你又曬這麽黑了。”岳華濃讚嘆。“之前捎回來的那堆東西,都收到了?”

“收到了,都分完了。”靳遠之點頭。“龍泉寶劍果然名不虛傳,師兄弟都喜歡得很,練劍熱情都比平時高漲。不然我為什麽曬這麽黑?”

“我沒覺得那些劍有多好,倒是真的比別處貴,一次買那麽多也不便宜。”岳華濃一拍腦袋。“對了阿遠,你先進來。”

靳遠之不明所以,跟他進了屋,岳華濃不知從什麽地方翻出一樣東西遞給他。“這個,專門給你帶的。”

靳遠之伸手接住,那物是個精鋼制成的小巧魚形,中空處打成四指環狀,背鰭勾勒出鋒利邊緣,尤其那魚頭尖銳,魚尾削薄,都閃著森森冷光。靳遠之喜得立刻戴在手上,對空氣打了幾拳,可惜這屋子裏沒東西能讓他發力。“師兄,你從哪找來這麽個寶貝?”

岳華濃道:“偶然看見,覺得很適合你,就買了。”他笑道:“我知道你比起劍,更喜歡大開大闔的拳路。別給師尊看見,偷著玩。”

靳遠之啊了一聲。“師兄不說我都忘了,師尊吩咐我,讓師兄起床後去見他。”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。“我看師尊情緒很好。師兄盡管放心去,說不定有些好事呢。”

岳華濃往何壁所住的指月軒走,一路上琢磨這個好事。一天之內睡了兩覺,他已經完全從旅途勞頓中恢覆。指月軒地勢最高,憑欄眺望,整個指月堂一覽無餘,惜芳菲的宅邸再一塵不染,也不能有這種居高臨下的敞朗,江水深那煙塵滾滾的破莊子就更不能相提並論。他一邊胡思亂想,一邊朝何壁問好。

何壁讓他坐下。靳遠之沒說錯,何壁情緒很好,聽他講述了壽宴的情形,在座有名有姓的賓客,又問了他沿途許多見聞。岳華濃放松下來,於是聲情並茂地描述起眾人對師尊不能到場感到如何的遺憾,以及托他轉達的問候。

“也有許多人問起師兄。”他觀察著何壁的神色,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。

“由他去吧。”何壁簡單地說。他示意岳華濃也走到他身邊來,翠綠山巒間閃耀的湖水像一枚結實的彎月,將他們所處的樓閣環抱在其中。“你想要它嗎?”

岳華濃退了一步跪下,發緊的喉嚨使聲音變得幹澀。“弟子不敢。”

“你想要它吧?”何壁說,沒有等他再否認。“你現在用的是什麽劍?”

“一直到不久之前,都是師尊賜的青萍。”岳華濃低頭回答。“打了幾次硬仗,傷痕累累,日前在鞘中突然斷了。我已請人重鑄,不日會送還。”

“不必重鑄了,青萍也不配你。”何壁說。“你如果成了指月堂之主,應該要有一把更好的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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